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,想起的第一个人是怀素。
怀素的书法,是一个性情的世界。疏密、浓淡、深浅,无一不透着作者的意气。
写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怎么写。而怎么写,说到底就是笔墨二字。
然而,在观念被大写的时代,作家、画家似乎都羞于谈笔墨。于是各种粗鄙的语言、色彩、线条承载着光怪陆离的作品,呼啸而来。
而我一向固执地认为:笔墨是一扇门,从读者、观众的眼睛通往作家、艺术家的内心。
怀素之外,记忆里跳出来的第二个人是梵高。喜欢梵高,始于他那些强烈的色彩,内心所有的情绪波澜都在笔墨中涌动。
艺术是一个无边边际的世界,梵高太遥远,我们收回目光,看看身边的笔墨。
我喜欢卢治平的版画。他的笔墨简洁如诗,且优雅大气。用色多在黑白之间。
灰,与其说是颜色,不如说是哲学。
“黑白之间,灰色无尽无穷。灰色中庸、平静、温和,不大喜亦不大悲。”这是宠辱不惊的平静,所以,有哲思和形而上的味道。
很多人以为,版画是印出来的。其实不然。版画也是“画”出来的,用刻刀、颜料和画家的手掌。
画家的笔墨是除了色彩,还有线条。卢治平的画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,有一种特殊的形式感,既古典,又现代。
“技之及至者,近乎道”。卢氏的笔墨,有道的意蕴。
据说,艺术家和工匠最大的区别是,前者的笔墨行于道,而后者的笔墨止于技。
文人和学者的分别,大致也是如此。
知识爆炸的时代,拿逻辑说事的学者一把一把的,而笔墨感人的文人凤毛麟角。
张爱玲写秋雨:“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,织成一片轻柔的网……天也是暗沉沉的,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了蛛丝网的屋顶。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,就像屋顶上剥落的白粉……园子里绿翳翳的石榴、桑树、葡萄藤,都已成了古罗马建筑的遗迹一样,在萧萧的雨中瑟缩不宁,回忆着光荣的过去”。
她好像啥都没说,你心里的落寞却一缕一缕地被那些油画般的笔墨给牵扯出来。
太宰治写《人间失格》,一出场是三张照片,幼年、青年和中年的男主人公,每一张都是没有人味的一脸死相。故事还没开始,悲剧的预感就已经冷飕飕地袭来。
文人,是笔墨里生出来的魂灵。
而学者,都是逻辑中成长起来的巨人。
除了出处不同之外,文人和学者,还有一道分水岭,那就是有趣和无趣。
学者聊学问,多半是自己说得起劲,别人听着无趣。而文人说闲话,不过随口几句,已然妙趣横生:“天色已晚,抱鱼上床,世间破事,去他个娘”,“白天忙些烂事,夜班读册闲书”。
“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“。文人聚集,如一片丛林,每一个都是风格不同的植物,可玩趣味,难比高低。
趣味以外,笔墨有时候也是可以用来维护感情。
我最初写随笔,是给一位当编辑的朋友帮忙。她缺稿子,我缺玩伴,奉上千把字,取悦于她,换一顿欢愉相伴的晚餐。
如今写随笔,隐隐约约的动机里,有若干是为了讨好先生。
某日清晨,我在饭桌上抱怨:“你上哪儿去玩,都只带女儿不带我”。他回:“主要是我俩玩不到一起。”“岂止玩不到一起,我们吃,也吃不到一起。”我心想。
每一个人的胃都刻着童年的记忆。这么多年来,他喜欢的终究是山东的膏粱厚味,而我内心,从未放弃福建的清汤寡水。
结婚二十多年,我在他眼里,从头到脚已经一无是处,唯一性感的就是出其不意的笔墨。每一篇随笔,他几乎都是第一个读者,只有读这些文字的时候,我才能在他眼里看到一丝欣赏的神色。
有人说:男人最性感的是思想。依我看,女人亦然。尤其是,当皮肤血色不再山清水秀的时候,能在男人面前砸出一片光芒四射的金星,唯有裹挟着思想的笔墨。
这世界,有许多美,笔墨是其中一种。
前两天看到一篇文章,写台湾诗词大师叶嘉莹的,其中一句话很有冲击力:
“若有诗书藏于心,岁月从不败美人。”
血肉做的身躯,没有一个打得败光阴,只有笔墨魂灵里穿越的美感,才能像鬼神一样,在岁月里经久不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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